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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见他繁华,不见他落尽!
被漫长的严冬摧残过的田野重新焕发了生机。放眼望去,满眼无尽的绿意随着连绵的群山延伸至远方辽远的虚空,一切都是那样明净。
一个雨后初晴的温暖黄昏,当斜阳正要收回它洒向人间的脉脉温情的光线时,圆磊如约来到我的小屋。
我对圆磊的记忆并不完整。隐约记得1999年他第一次只身来到佛学院,2001年四月初八落发出家。他有很多学生,学导演的、学录音的,还有学摄影的等等,好像他们都与电影有关,于是,话题自然而然就从电影聊开了。
“我从小就怕死。”圆磊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
邻居家人去世时,那具尸体的影像总像一道巨大的恐怖阴影,久久笼罩在心头。因而我很小便习惯于一个人捧着大部头的著作,坐在门前的柳荫下废寝忘食地读,囫囵吞枣地妄图从书中找到答案。小时候头特别大,脖子又特别细,直到现在,老街坊邻居见到我,还不免咋呼一番:“哟,这不是张家那个大头娃吗?你的脖子还没折断啊!”十岁之前,我就把《红楼梦》看了好几遍,其实什么也不懂,但依旧陪着贾宝玉、林黛玉落了不知多少“感伤”的泪。
我一次又一次从兴奋的顶点跌入深不见底的深渊,经常是在一种流派或观点里面发现让我心动的答案,随即又在另一个流派或论点中发现它的一钱不值。先是推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后来又狂热地爱上萨特的《存在与虚无》,过不了多久,结构主义符号学又占据了我的脑海……
但探究愈多,迷惑愈深。没有任何一种理论、流派、思想,能从根本上解释生命的意义、时空的本质、宇宙的奥秘,特别是从小就困扰我的那个问题——关于生死的真相。
后来,我又把目光对准了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儒、道两家,依然得不出个所以然。倒是对小时候不理解的《论语》中的一句话,有了更深的体味。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及至年岁渐增以后,我才领悟出这句话的真义——如果一天得不到生命的“道”,那么这一天的生存又有何益?
每次经过寺庙门口,看到里面的经忏、水陆道场;没牙的老头、老太婆;香烟缭绕之处,算命看相者也掺杂其中……我便更坚定了这一认识。现在想来,这真是我的悲哀。当时我根本不懂得,纵然只是对佛像双手合十,都会获得无量的功德。我们有谁打开过一本佛教经论,特别是有关般若空性方面的论典,不带任何成见地研读过呢?
这种现象的不妥之处就在于:绝大多数指责佛教为麻痹工具、封建迷信的知识分子,可能就跟1998年之前的我一样,从未接触过一本真正的原始佛典,而仅凭感官印象及教科书的主流话语就认定了佛教的本质。
1992年,我第一次去五台山游玩,恰逢一座寺庙在为佛像贴金。当看到许多人为一尊尊土制的坯胎上色、装饰,我满含讥讽地对身边顶礼膜拜的同伴正色说道:难怪有人骂你们佛教是偶像崇拜,一点不假。瞅瞅你们,给一尊尊土堆磕什么头呀!愚昧。
现在想来,真正愚昧的其实是我。造了如此大的罪业,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忏净。1998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我终于生平第一次打开了佛经,不看则已,看罢感慨万千,自己孜孜以求的关于生命及宇宙的全部答案竟全在里面,这是一种不离世间又超脱世间的大智慧。
特别令我惊叹、信服、推崇备至的是:西方理论体系中共同具备的一个致命缺欠,恰恰是佛法的耀目之处,那就是般若空性及显空不二。没有任何一位古代、中世纪、现当代的西方哲人揭示过这条真理。
佛教的缘起法在一些西方智者的理论框架中已初具雏形,特别是辩证法的普遍联系观点已经非常接近缘起法则,但缘起因而是空的观念,更进一步,空因而缘起,乃至显空不二的观点,在西方,自苏格拉底、柏拉图开始迄今,没有一人涉足过这一领域。
我想,如果黑格尔知道了万法皆空的道理,他的“绝对理念”又能在哪里立足?而结构主义符号学苦心孤诣建构起来的“能指”“所指”的符号语言体系,也将在佛法的“能所双亡”中“无有二取”。
再看看东方的圣人孔子,“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是孔子一生最伟大的梦想,在他以“仁”为本的理念体系中,宣扬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人伦道德规范。这毫无疑问能对整个社会的心理建构带来不可估量的正面影响。但对我个人而言,却总是在孔子“不知生,焉知死”以及“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话语背后,感到一种无法洞悉生存本质、心物关系的遗憾。
而且在实用主义哲学本就浓厚的中国大地上,这一宏伟的伦理道德大厦其实很难建立。本来就缺乏高瞻远瞩的品性,又没有三世因果的长远时空观辅助,孔子的理想往往被大多数国人庸俗化为“明哲保身”的处世哲学。
只有佛陀的智慧,一方面是本来无生的大空性,一方面是森罗万象的妙有三千;一方面是无为之治,一方面是有为精进;一方面是破除一切实执,一方面是不废弃一切名言安立——能将理论与实践融汇得如此和谐。
那本重新赋予我智慧生命的法本,就是《金刚经》。
从此我就踏上了寻求无上正等正觉的路。苦也罢,乐也罢,对这个选择,我无怨无悔。
“那你从事的电影研究、创作、教学,与你的学佛有什么互动关系吗?就我个人而言,我到喇荣已近二十年了,几乎从未看过电影。从上小学开始,到中学、师范期间,我看过的电影大概只有两部吧。我总感觉电影是在一种虚幻的光影背后,力图把握住生活的真实。但能否成功,就得另当别论了。况且我也有所耳闻,演艺圈是一个可以牟取巨大名利的行业,选择离开,恐怕会让很多人费解吧。”
在所有电影人的心目中,都矗立着一座永不磨灭的丰碑,那就是苏联电影大师塔尔柯夫斯基的作品。我永远都记得在他的杰作《安德烈·鲁布廖夫》中,开场的这么一组镜头:流浪者抓住热气球的绳子缓缓飞升,当气球掠过广袤的俄罗斯原野时,他的眼神充满了惊奇与疑惑。最终他重重地摔在地上,悄无声息地死去。
这个镜头简直就是这位电影大师一生的写照。他那么眷恋俄罗斯的土地,但这块土地上的灾难又使他陷入难以自拔的痛苦。他总想超越这多灾多难的历史,但沉重的现实又总是一次次地折断他期冀起飞的双翼。他想超脱,但又总是坠落深渊,犹如拔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球一样。
在世间所能提供的所有解决矛盾、痛苦的方案中,无一能自圆其说、超越世间本身这一怪圈。所以塔尔柯夫斯基站在世间的立场、处身局内,试图突出局外,就只能是越思索越痛苦,越痛苦越思索,却永远也突破不了这自设的围城。
而且,我将永远记住塔尔柯夫斯基干下的一桩事实:在拍摄这一反思历史苦难、揭示历史阴郁的影片时,为了剧情的需要,他竟然将一头牛浇上汽油活活烧死!
痛苦的塔尔柯夫斯基带着他对这个社会、对整个人类史未解的困惑与悲观的预见,在五十几岁的时候就永不瞑目地离开了我们。不知道现在的他,灵魂沦落在六道中的哪一道里?
这种超越自身的能力,在接触佛法之前,我几乎绝望地认定人类是不可能拥有的。只有在打开佛法的一扇窗口之后,微微透进来的些许“人无我”“法无我”的光明,才让我看透所有烦恼痛苦的本质,那就是我执。而基耶斯洛斯基则依然故我,还在狭窄而痛苦的人道主义圈子里打转。
我记得在他的《蓝色》《白色》《红色》三部曲里,始终贯穿了人类的救赎主题。《蓝色》的主人公是一位刚刚丧失了丈夫的孤独而脆弱的女人。她不仅要拯救丈夫未完成的乐曲,更要重新塑造自己的生命。《白色》写了一个患有生理障碍的丈夫,如何以扭曲、痛苦的方式千方百计地挽回颓废的苍白爱情。《红色》写了一个姑娘如何让一个窃听成瘾的老教授重新拾回自尊自爱的过程。三部曲里面的人物,从灵魂到肉体几乎个个千疮百孔。但与塔尔柯夫斯基一样,基耶斯洛斯基永远也不放弃拯救人类的可能性探索。
与塔尔柯夫斯基相比,基耶斯洛斯基的作品多了一些亮色。在《红色》中,所有在《蓝色》《白色》中出现过的主人公又在一艘沉船中相遇,这一次他们全都被拯救上岸,以此方式,基耶斯洛斯基完成了自己对人类社会乃至未来的想象式的人道主义救赎。
但我却总觉得这抹人道主义的光芒来得是那样脆弱,那样牵强。
1994年,基耶斯洛斯基宣布退出影坛,原因看似很简单:那就是电影除了给他的个人生活添加痛苦外,对于现存的一切丝毫也带不来任何实质性的改观。我完全理解他的选择。在一道找不到出路的迷墙里面,除了自我安慰,乃至自我欺骗,或者声嘶力竭地呐喊、颓废地自我放逐之外,又能以什么样的方式宣泄?而这位现当代的电影大师也于1996年永远离开了我们。不知他的轮回之旅能否有阳光为之照亮。
所以,我庆幸自己碰到了佛法。
有一段时间因为要做一个电影栏目,经常去采访一些名编剧、名导演、名演员。想起有些演员为了争夺导演的注意力而在镜头前搔首弄姿,我就替他们感到可怜。有时与那些所谓的超级名导、超级明星谈不上两句话,马上就能洞穿面前的这位衣冠楚楚之人,真如“沐猴而冠”。从1999年以后,我已四次奔赴喇荣,一个已看过真理之光的人,又怎会再退回黑暗?
我的前辈电影大师们,也许是因缘不具足的缘故,他们没能接触佛法,没能从光影中走出一条通向心灵自由的路。精英分子尚且如此,贩夫走卒们的苟且生活又怎能使我违心俯就?生起了坚定的出离心后,没有丝毫犹豫,我就选择了出家修行这条在我看来最为光明的终极解脱之道。
圆磊回去了,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抬头仰望星空,那颗极亮的金星又衬着月亮出现了。朝曰启明,暮曰金星,它的亮度足以驱散无明的黑暗。
唐太宗李世民曾说:学佛非帝王将相所能为,非才子佳人所能为,出家需大智慧、大勇气。一边回味圆磊刚才所讲的话,一边在心里为他真诚祝福:希望他能保有这份智慧和勇气,以此照亮他前行的路,直到清净光明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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